提筆的這一刻是七月十六日凌晨四點半，夜色正猖狂。此時，我已有十九個小時不曾踏入夢的領域。
也許是是週遭的陣陣呻吟如關不緊的水龍頭不斷逸漏，也或許是過於沉重的使命感強壓在僵直的背脊，總而言之，肉體雖酸痛劬勞，內心的感慨卻有如沸滾的熱水般蒸騰，熬煮過於濃稠的睡意。
儀器的燈光還在明滅不定。嗶嗶叫的電子儀器起伏生命的頻率。深夜的護理站依舊喧鬧忙碌，忙著在每個憔悴的病容上開出朵朵蓮花。那些著白袍的天使踏著風的步伐，來回翩飛於各病房之中，應對著生死的瞬間。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望著穿梭的身影，感佩著他們該是多麼有偉大情操的一群，願意屹立於生命最後的隘口上努力拉回點點逸散，抑或彈指間潰決的寶貴生命力。
我看著逐漸失重的點滴袋，想著醫院這個名詞。我想，人的一生都脫離不了醫院。醫院吐納著我們的一生，我們的生老病死，我們的貪嗔癡怒。我們在這個地方接受，同時也送走，生命中最初和最後的一口氣。
外公所處的臨時病房一共有八位病患。在這裡，我見著可愛的老奶奶在外傭的攙扶下蹣跚地踱入病房，探視早已不能言語的老伴。奶奶淡笑著對床上的老爺爺揮手，但床上的人卻只是睜著眼鏡看著，一付不認識的模樣。我也看著隔壁床剛推來沒多久的老伯伯不斷狂吐，又在一陣緊急的兵荒馬亂送入手術室。我但見其他床的家屬或憂心、或眉頭深鎖、或泛紅的眼框流轉不同的情緒。我看著這些進進出出與我擦身而過的人們，想著他們的故事，他們的生活，他們的人生。奶奶對於認不出她來的老伴有何感想?看著伯伯又被送入手術房的的那些眼睛是否也想著無常的變化?那些漂浮於病房內的各式心緒又各自擔負了怎樣的故事?我看著、想著，然後輕輕地探了探外公的狀況是否無恙，然後靜靜地轉身，想著別人又是如何看待我與外公的故事。
我的視線又轉回了醫護站，想像這些護理人員每日面對遊走生死邊緣的心情，好奇他們如此勇敢投入醫藥界的動機。我看著他們周旋疾病與穢物之中，想著他們每日面對生之喜悅、老之衰朽、病之摧殘及死之恐懼的心態。他們依舊有著柔韌的心腸，或早已為現實蹂躪得麻痺了?他們是否也想過將來的某日自己也有可能成為病床上的一群，看著另一批人做著與自己過往相同的工作?然而這些駁雜的疑問我始終問不出口，因為，我想到了自己。
我能保證自己在未來用不著儀器茍延殘存嗎?我能保證我能長久健康無恙嗎?我望了望門外翻飛的衣裾和匆忙的腳步，然後，一個堅定的答案淡入胸口。
我想，我並不害怕死亡，只是畏懼著通往死亡的過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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