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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生命以一種震耳欲聾的姿態消逝,如一面響鑼掀起一陣音浪撲岸,仍留有幾許浪花在耳畔開落,不著痕跡地掏空了體腔。一時間憤懣、緊張、歡欣等情緒隨著餘波的蕩漾,爾後銷融於浩渺天地中,一如逸散的生命。

  當然,我並未親眼卒睹靈魂抽離肉體的過程。上午正準備寫下考券時,卻收到了病危的噩耗。我記得是如何的喘不過氣;如何看著眼前的考卷發楞;是如何逼著自己不斷深呼吸好抓回紊亂的思緒。下午,寫申論的筆飛快舞著,然懷中的手機簡訊一震,登時間也知道,已經來不及了。考試不間斷的進行,沒有半分憐憫願意暫緩時間的步伐,好讓我能趕得及見上最後一面。

  就快結束考試、就快寒假、就快過年,然而外公終究無法熬過。

  交卷後,我不知道該做些甚麼,又或著是說,還能夠做些甚麼。我有一種相當頹喪及怪異的感覺,在此時此刻,彷彿我不應該做任何事,卻又應該做任何事。是去彌補、去補救?但要補救甚麼,還有甚麼可以換得回來?將滿二十歲的我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,是這樣的茫茫然和無助,覺得自己竟是這樣的藐小而沒有用處。那些生老病死的循環、大自然的鐵則、一種除去病痛後的解脫,這些道理我都了然於胸,我比誰都能說得出還要精湛的論點。但,我不知道,為何我脆落得無法認清事實,即使明知道這是對臥病在床多年的外公的最好解脫。

  就這樣一瞬間,打破了理所當然,打破了習以為常的平衡。

  在文學院二樓,朋友陪著。我不在意走過的人來人往的詫異目光,彷彿哭泣是件見不得人的事,逕自放任淚紅的眼眶下雨。我開始追思,開始訴諸於語句,藉由傾訴將塵封多年的回憶拭亮。

  小學二年級時,父母離婚後,是外公接了我們母子三人回來。相較於偏袒內孫又苛薄的外婆,沉默寡言的外公顯得那般公正以及無私。我承認我的青少年期總是反骨的四處忤逆長輩,罵髒話頂嘴樣樣都來,唯獨對於外公我願意收起那些大逆不道,只因我知道當年是他接納了我們,也是他一視同仁的照顧我們。

  國三時,外公的身體每下愈況,到高三時已經必須臥病在床,請外籍看護全天候照護。當時的我其實很害怕進入外公的房間,那是個充滿掙扎求生的遺址,病痛在外公身軀撒野的跡證。枯槁僵硬的四肢,黑斑鬆弛的皮膚以及模糊不清的意志,總合起來成了我所不曾看過的外公,不曾接近過的苦痛,不曾也不敢想像的經歷。年輕的我太害怕這些,於是選擇忽略那終日縈繞的抽痰機運轉的嗡嗡巨響,喉頭氣切管傳出的微微嘶聲,氣管卡痰時的堵塞的摩擦聲。那些聲音一聲聲地響、一聲聲地慢,直至阒無響聲。

  我應該要在外公還認得出我的時候多陪陪他說說話,哪怕他只能眨眨眼示意或根本不看我一眼。我想要訴說,而他生前來不及知道的事,現在都可以明白了嗎?他知道他的外孫考上國立大學了嗎?他知道他念了他最喜歡的外文然後拿著獎學金嗎?他知道他如果再過一個月就可以看見我改姓盧了嗎?他會高興嗎?他會為我感到驕傲嗎?

  我很想知道,這些來不及知道的答案。

  一月十七日,頭七。我已經快記不得前六天我是如何度過,或許依舊嬉鬧,依舊耍白爛,或許憂鬱,也或許我自己也不想記得。但我記得從第三天起就開始沒日沒夜的折起元寶。由於時間緊迫開著夜車就這樣摺了兩天共一千五百顆。有時摺著,我會停下來看著趕時間摺得有些醜的元寶,想到外公如果收到這醜醜的錢會是甚麼表情。

  頭七這天起得很早,混混沌沌的來到了殯儀館。我沒有預料到有一日我竟會著喪服列親人席,涕淚縱橫地祭奠。曾經以為與死亡的距離是那般遙不可及,卻不知一個跟頭哉上了眼前,會使人脆落得無以復加。我看著百合盛開在祭壇,鮮果羅列,三酩並置,暗自祈禱這一個又一個的跪拜,一次又一次的行禮,一滴又一滴的眼淚,都能乘著裊裊煙香將最深切的思念輕柔地帶往天上。

  出殯,推著棺材準備火化。棺材裡,我們親手摺的元寶似乎快滿溢出來,而外公似乎只是熟睡,一旁喧天的經文與悲音也撼動不了的永恆的睡眠。我們在火化爐前跪了下來,喊著火來了,要外公快點跑,以免傷及靈體。這句話就像是一個關鍵,一個按鈕,啟動後悲傷像一把大大的槌子撲面將我砸碎,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失去的痛是如何具體且巨大的令人難以承受。每喊一次,似乎多耗盡肺裡的氧氣一些,我感覺有隻無形的手掐著咽喉緊得吸不了氣,我甚至來不及爬起看棺材送入的最後一刻。

  之後的一個半小時,我拒絕自己想像烈火是如何吞滅一整個棺材,木材是如何在火裡劈啪的響,而肉體在焰火灼灼下,是如何昇華成另一個境界。我覺得剎那間我竟這樣快速的被扯著蛻變成長,生命變得圓熟燦爛。所謂的生離死別,所謂的生老病死,一夕間有了不同的體悟。

  撿骨後,法事方告一段落。及至晚上約莫九點,行完禮懺方功德圓滿。

  榮民醫院地下室的禮堂窄小,蚊蠅漫天飛舞。三個師姐壇前誦經,我低頭看著手中的經文跟著吟哦起來,將功德,也將那些不曾脫口的字句迴向給外公。在木魚與搖鈴穩定的節奏中,我想起每個人是如何用自己的方式,或掩飾、或放任、或強忍面對撲天蓋地而來的傷痛。

  隨著女道起落的梵音,我希冀外公已經踩著蓮花,持著元寶,一路好走,到佛祖身邊修行去了。

  在西方極樂世界,無病無痛,無憂無愁。

  

 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--僅以此文獻給外公,磐石般的奠基者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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